讲座|郁喆隽:雅典学园中哪些哲学家不会去“抢菜”

讲座|郁喆隽:雅典学园中哪些哲学家不会去“抢菜”

4月4日下午,上海图书馆和上海三联书店共同举办的讲座——虚拟予言:哲学的“躺”,线上开播,主讲嘉宾是来自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的副教授、德国莱比锡大学哲学博士郁喆隽老师。在直播中,郁喆隽讨论了“躺”对哲学家的意义。哲学家面对困境如何平息自己的焦虑?以下是本次讲座的内容整理。

今天的讲座内容跟我们当下的处境有点关系。“躺”是一个名词,但它又可能作为一个动词,我觉得说“哲学的躺”或者“哲学地躺”都可以,“哲学的躺”是指一种“躺”的方式,另一个是指哲学怎么来理解“躺”这个问题。

今天我也是起了个大早,被叫去做核酸了。这段时间因为疫情,大家尤其是上海的各位朋友可能都封闭在家里面,面对一个相对封闭简单的生活。前一阵为了做封闭的准备,大家都去抢菜了是吧?我当时就跟朋友聊天,突然想起法国的哲学家帕斯卡说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话,他说人类的绝大部分问题,可能就在于不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但是这两天待下来之后,你会发现安静待在屋子里本身,已经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奢侈的活动了。至于怎么能够安静待在屋子里?最近我发现有很多的年轻朋友,包括我的学生,都普遍流露出一种相对有点悲观和小小消极的想法。

前几年我们就开过专门的学术会议来谈青年人文化当中的“躺平”现象,我发现居然在外网上“躺平”已经成为一个专门的名词,大家直接用拼音tangping来表示,而不是用英语的lying flat来表示它。产生这种情况是有长时段的跟短时段的社会因素叠加在一起造成的,更需要我们找一个办法,面对有很多不确定性、让人产生焦虑的环境。

“葛优躺”给我的感受是,很多人是他想躺,或者他已经躺了,或者偶尔会躺一下,但是身虽躺,心不平。“葛优躺”这个姿势很能表达这样一种内在的矛盾跟冲突。

网络上表达的“躺”本身有一种表演性在,可以作为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方法。就是如果外部的环境可以使得你努力付出有相应的回报的话,那可能大家不会来选择它。不管年轻人还是中年人还是老年人,我们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人在内心中怎样看待“躺”是有极大的差异的。有的人是坦然接受的,有的人其实内心还有巨大的挣扎——我并不想躺啊,外在的因素把我强行碾压在地上来摩擦,我怎么办?我们从哲学史来看这个问题。

历史上的哲学家如果穿越到今天2022年我们这个城市当中来,面对我们现在面对的这个场景,他可能会提供哪些资源?

这是我们学哲学的人非常喜欢的一张图片。如果要从西方哲学的历史上找出一些人来面对今天的这种焦虑躺平状况的话,我觉得他跑不出这个画面。这是文艺复兴时代拉斐尔画《雅典学园》,1511年完成,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签字厅中的湿壁画。

这幅画上有非常多的哲学家,还有著名的数学家、天文学家等等。至少对16世纪初的艺术家拉斐尔来说,他心目当中最智慧的头脑,用穿越的方式放到这样一个虚拟物理空间——雅典。这里面的人其实不是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也不是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是故意放进去的。比如说我们耳熟能详的古希腊哲学两个体系论的大家——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这边还有苏格拉底。古希腊哲学基本上可以用这两对师徒——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串起主轴。但是今天我们并不是要重点讲他们。他们的光芒太耀眼啊,会遮盖住其他的哲学家。我们今天这个话题比较契合的是另外一些可能在哲学史上不那么引人关注的著名的学者,他们的大众知晓度会相对低一点。

苏格拉底在西方哲学历史上是有里程碑意义的,不仅仅是像西塞罗所评价的那样,苏格拉底把哲学从天上拉到了地上,从自然哲学阶段转向了对城邦、政治、道德、伦理关心。其实很重要的是一个事件,就是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被雅典城邦判处死刑。大家知道当时的雅典城邦实行的是公民直接民主制,501人的大陪审团两次投票,第一次勉强认为苏格拉底有罪,然后苏格拉底自己上去给自己辩护了一下。第二次压倒性的多数要判处苏格拉底死刑,最后苏格拉底服用毒酒而死。哲学史上有很多的对话录都记录了他给自己辩护的过程。苏格拉底公元前399年的死亡事件,后来引发出了非常多的不同的哲学流派。他们不同的回应方案,可以看出他们对人生的基本态度。从这些不同的应对方案中,可以找到一些资源,帮助我们来理解,我们今天为什么会身躺心不平,为什么焦虑,以及我们如何来应对接下来几天的居家半封闭隔离的状态。

这个图画上面大概有40多个人吧,按照考证大概当中有名有姓的有20个。我在准备今天这个讲座的时候突发奇想,做了一张无人的雅典学园。我想了一个虚拟的场景,如果历史上的不同哲学家活过来,也生活在当下,突然碰到我们现在的处境,比如说封控前买菜这个事情,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会不会跟我们现代人一样,不管什么职务、什么身份,家里多少囤点菜给自己一点安全感。

我大概盘算了一下,这个雅典学院中,可能有两个人不会去囤菜。第一个是第欧根尼,犬儒学派的代表哲学家。他为什么不去买菜呢?简单来说就是他过得像狗一样的日子,他可能就路上捡点菜皮,甚至他不需要吃菜,风餐露宿像乞丐一样生活。那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我们等会儿讲。你看他的动作也非常像“葛优躺”,也不是坐也不是躺,就是倚靠在雅典学院的台阶上依然故我,读他手里拿的不知道什么文章。

第二个人是伊壁鸠鲁。那么伊壁鸠鲁为什么不会跟大家去买菜呢?他也不着急啊,因为他有自己的菜园。这个菜园其实除了种菜之外,它还是一个学习探讨问题的共同体,像大学书院一样。种菜和他们的哲学主张有很强烈的内在关联。因为在伊壁鸠鲁看来,人生要追求幸福,一个很重要的条件,就是要自足。

伊壁鸠鲁和第欧根尼在哲学史上留下的直接材料非常少,但这两个人都会影响到后来西哲史上的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一个学派,就是斯托葛派。

首先来看一下自己有菜园的伊壁鸠鲁。他的目标就是要过遁世的生活,有点像我们的老庄的理想,而且他要不为人知地活着,所以会有自己的菜园。这个菜园不仅仅是能够饮食上做到自给自足,更重要的是要和一些志同道合的人生活在一起,讨论一些问题。他们主张的不是追求人生的功名利禄,而要通过宁静(ataraxia)达到幸福。这个幸福在古希腊语当中就是eudaimonia,跟我们现代人讲的幸福可能会有点不一样。我们现代人的幸福基本上是心理感受式的,或者有的人把它叫做一种情绪性幸福,比如说我可以在疫情当中喝一杯咖啡。但是这些都是某个短暂瞬间的一种生理性体验或者一种情绪性的反应。希腊人认为这种情绪性的东西是稍纵即逝的,它靠不住。更重要的其实是一种很接近于我们陶渊明式的对幸福的理解,就是没有任何的其他牵绊,内心保持一种平和宁静的状态。

伊壁鸠鲁的人生哲学的核心追求就是宁静。为了要达到这个宁静,人也要克服一些外部的羁绊,所以达到这些要有一种自足。他认为自足才是最大的善。这里自足种菜只不过是很小的一方面,更大的就是人在心态上要达到自足。

后来有人说伊壁鸠鲁主义是一种享乐,这绝对是错的。伊壁鸠鲁主义并不是主动追求快乐,他们认为如果人总是在追求很多快乐的话,那你总有失望的时刻。与其这样不如把快乐减少到最少,只需要满足我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我最饿的时候我能够有一颗菜吃,有一块面包,有一口清水喝,这个时候就能够快乐。这种寡欲的快乐要把物欲降下来,那这样我们的快乐才是一个可持续的,而且跟他达到宁静的方式不相矛盾。反观我们现在很多人的生活,越快乐,你的心中越没有那种宁静的感受。

第欧根尼也很值得我们学习跟参考。现代人怎么从他的哲学当中化为自己的生活,就是需要巨大的智慧。他为什么被称为犬儒学派呢?犬儒在现代语言当中是个非常贬义的词,当时的希腊人也很不待见他们,因为他们真的是像狗一样的生活,风餐露宿,第欧根尼甚至住在一个大木桶里,居无定所。最经典的就是第欧根尼跟亚历山大大帝的一段对话。亚历山大问第欧根尼:“你是谁?”第欧根尼回答说:“我是住在桶里的第欧根尼。你不要挡住我的阳光。”亚历山大大帝就让他去了,但是他后来说了一句真心的话,他说:“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帝的话,我也像第欧根尼一样地生活。”这个话很有意思是吧?一个纵横四海的君主为什么希望能够像第欧根尼这样的生活——非常的卑微,甚至是把人羞耻心完全抛弃掉,又是食不果腹。第欧根尼据说死的时候也是非常惨,跟一群狗抢食物,结果被狗咬了,后来就悲惨地独自死去。为什么亚历山大大帝会羡慕像第欧根尼这样的犬儒派?

因为其实就像我刚刚说的柏拉图也好,伊壁鸠鲁也好,第欧根尼也好,某种程度上他们的人生哲学都是对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死亡的一种反应或回答。苏格拉底这么智慧的人竟然被雅典城邦处死了,也就是说在一定的时段当中,最智慧的人可能不会颐享天年,会有一些意外的事情。第欧根尼和伊壁鸠鲁不再强调自己仅仅是一个城邦公民,认为在自己居住的这个城市政治共同体之上有一个更高的道义在,所以会认为自己是“世界公民”。

相比之下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依然是认为自己是城邦公民。这其实对我们启发也蛮大的。我们看到很多的材料记载,第欧根尼这样的人,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毫无羞耻心,放浪形骸。但很有意思,他其实不像我们的佛家或者道家那样出世,依然是睡在城市当中,在广场边上或者比较显眼的地方,是一种放浪入世。这种放浪本身带有一种价值。这种价值是什么呢?可以理解为这是一个公元前三世纪的“行为艺术家”,这些行为艺术家本可以过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当然第欧根尼有个人的特殊性,他历史上是有污点,曾经造过伪币,然后被驱逐,又回来。他丝毫不回避,他说我是个犯罪分子,但是城邦对我的放逐就是放逐在城邦之中。他本身在街头像狗一样的生活,其实是对当时的社会通行的那种权威传统,包括法律进行一种嘲讽。第欧根尼这样做,他的内心是非常敞亮的。当时的希腊处在由最繁荣的时代开始走下坡路的时期,所以会出现第欧根尼这样犬儒的倔强。第欧根尼对自己的一个评价是“发疯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回到城邦,通过哲学论辩的方式试图去当一个城邦牛虻,第欧根尼会认为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柏拉图后来在《理想国》也讲,一个哲人从洞穴当中走了条上升的通道,认识了更多的知识,然后要回到洞穴,完成对洞穴里人的解救。我觉得第欧根尼虽然表面上的做法和柏拉图很不一样,但是他依然是心不死,他不是回去用一种言说的方式在唤醒大家,而是想要用苏格拉底的另外一个形象——发疯的苏格拉底——给大家一个警醒。这是非常有意思的行为艺术家做法。

我今天重点想要介绍的是另外一派的哲学——斯多葛派。这个哲学流派某种程度上是从伊壁鸠鲁学派、犬儒主义、柏拉图哲学当中都吸收了一部分内容,把它们化在一起了。这个学派也是诞生在希腊时代,但是主要是在罗马时代兴盛,它的文字资料比较丰富,有很多数得上的哲学家。

斯多葛(Stoicism)其实是一个音译,Stoa本来在建筑学当中就是指一种回廊建筑。在希腊时代,雅典这个城市的中央城市广场里面就有一片回廊,今天还在,现在是一个遗址公园。当时就有一些哲学家为了避风躲雨,经常聚集在这个回廊里面讨论哲学问题,时间久了这些人就被称为回廊哲学家,斯多葛派因此而得名。

斯多葛派是芝诺(Zeno)于公元前300年左右在雅典创立,距离苏格拉底的死隔了差不多一个世纪。斯多葛主义有点像西方哲学家当中的老庄,也有一点佛家气息。在简单的二元对立的世界观当中,人们一般认为东方的哲学思想比较重视个人的内心,讲个人的修为;西方哲学比较看重外部世界,更多追求身心对立的二元论。其实在不同的历史阶段,西方哲学有些学派,比如说像斯多葛学派,也是非常关注人的内心的。

总结一下,后苏格拉底的哲学取向,大概有四个不同的方向。柏拉图通过书写《理想国》来追求理念上的奥德赛之旅,他要求做一个返回洞穴“言传”的哲人,柏拉图主要的工作是讲话,他也认为言谈是有极限的,就像我们禅宗讲的。犬儒派是一个反讽的“疯子”,放浪形骸,不远走,而是“以退为进”的“身教”的行为艺术。伊壁鸠鲁要建立一个有点遁世的菜园情志共同体:这个世界有点乱,我也不想改造它,但是我要自保要自存,也要追求幸福——通过自足的方式能获得的幸福。斯多葛派把几个流派的元素综合在一起,我这边用了一个词叫“精神胜利”,但不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它的核心是physis和nomos保持一致。Physis简单来说就是自然世界,古代人的自然有点接近于自然而然所发生的一切,而不是我们的自然科学。Physis是一个外部的、有自身规律的一个世界。Nomos指人类社会的规范,包括通常说的伦理、道德、政治等。我们现代人一般会认为这两者是分开来的,自然是自然,道德是道德,道德是因人而异,因时而异的。但是古代的哲学家尤其是斯多葛学派,非常强调两者应该一致。这种一致性变成了一个哲学上的根本追求。我们中国哲学非常追求知行合一,言行合一,西方哲学当中斯多葛这一派非常追求外部的自然世界和人类的人伦世界的一致。

斯多葛学派有一个经典的“二分法”,这是他们“精神胜利”的大前提,认为这个世界是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可控制的,另外一部分是不可控制的。两分的世界意味着,我们要控制我们能够控制的,放弃我们不能控制的。如果用斯多葛主义简单二分来对照我们现在很多人的焦虑感,会发现我们的大部分焦虑来自于妄念和僭越——尝试要控制我们不可控制的东西,或者没有控制好我们可控的东西。

在中国的思想当中也有类似的想法,我们都听过“尽人事听天命”。我们现在人听到这个话可能会觉得稍稍有一点小消极,其实不是。如果我们从斯多葛主义回过来理解中国哲学这个说法,人事和天命有点类似于斯多葛哲学当中二分的说法,天命是远远超过“我”这个个体的更大的存在,要顺从它,它是“我”不可控制的。但这并不是消极,因为还有“尽人事”,就说这个世界当中有些东西是我们可以做的。这里面有一个非常清晰的分寸感。

前两年看过一个动画片《哪吒之魔童降世》,里面讲过一句非常豪迈的台词——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当时听的时候也是觉得非常意气风发,饱受鼓舞。但是回过来想想,哲学家本能爆发,一分析这个话,它有明显的逻辑问题。如果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么这里面的“命”它就不是“命”,所谓“命” 就是不由“我”来控制的东西。通过“我命由我不由天”他否认了有超出个人之外的那个更大的力量。如果从“尽人事听天命”和斯多葛主义看来,它有点小小的僭越,僭越到它不该去的那个地方了。这种二分法听上去很简单,但是你要画出一条清晰的界限,用来指导自己的生活有点困难。

斯多葛学派非常著名的哲学家爱比克泰德说:“人不是被发生的事物所困扰;而是被他们对事物的看法所困扰。”第一,“事物”和“对事物的看法”是不一样的。第二,并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是可控的,但是我们对它的看法一定是可控的。有些困扰是可以通过改变事物解除掉,更多的情况是“事物”本身还不能被改变,或者它超出我们可控范围的时候,只有改变“看法”。这也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看法,表面听上去有一点消极被动,但是我的理解并不消极被动。我们现代人的不知满足来自于我们没有很好地画出这条界限。

斯多葛主义者的精神气质一是淡定从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二是坚忍不拔,很难从精神上压垮。他们对人生的态度是若即若离:不是一种全然不入世,又不是完全投入滚滚红尘当中去。代表人物有很成功的皇帝、大臣,也有奴隶。爱比克泰德就是一个奴隶哲学家,他说:“我们登上并非我们所选择的舞台,演出并非我们所选择的剧本。”不要误解了,他不是说人生就是逢场作戏,而是说人生有一种无可奈何,比如你出生的家庭、父母的样子、在哪个国家时代……这些不是我们说了算。但是一个好演员要入戏,这个时候信念感就出来了。虽然理智上告诉自己,我并不是我要演的这个人,但是我有信念感,此时此刻当我站在舞台上的时候,我就是我演的这个人,不管我是一个普通人还是国王。读过爱比克泰德这个话,你再看前一阵网上传得非常热门的文学家罗曼·罗兰说的话,“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我觉得爱比克泰德说得更好,如果爱比克泰德转述一下罗曼·罗兰这个话,就是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英雄主义,就是你知道这个舞台不是你选的,这个剧本不是你写的,这个角色不是你分配的,但你依然可以过完这一生,还热爱它。这就是人生的一种信念感。爱比克泰德和所有的斯多葛主义者不是消极悲观的,它有一种积极主动的英雄主义的情结在。

斯多葛主义者从不抱怨。奥勒留是一个斯多葛学派哲学家,也是一位罗马皇帝,他说,“谁是斯多葛主义者呢?他即使身在病中,身处险境,奄奄一息,流放异地,恶语缠身,却仍然感到幸福。他渴望与神同心,不会怨天尤人,从不会感到失望,从不会反对他的意愿,从不会感到愤怒和嫉妒。”

为什么会这样呢?除了前面讲的“二分法”,斯多葛主义者还认定宇宙运作背后都有一套共通的规律,当时把这些规律叫做“逻各斯”,人也是要符合这个规律。比如说生病啊,或者是碰到一些意外、不幸、波折,这是逻各斯本身蕴含的。既然是逻各斯本身蕴含的,那抱怨是没有用的,只会加重不幸感。这时就要控制可控,要相对地疏离出来,调整自己的心情,这才是人可以做的一个部分。斯多葛主义者可能会有一些短暂的情绪悲喜,但是时间长了,内心是相对平静的。

这个哲学和我们现在的学院派哲学很不一样。学院派哲学的书基本上不指导你怎么生活,人生哲学的内容基本上已经被去掉了,认为这应该交由其他的社会领域处理。而斯多葛学派是“为己之学”,“为己”不是说自私自利,而是要解答自己切身的一些问题。

如果斯多葛学派的哲学家活过来,他们会说,你们这些学院派的学者天天写论文写书其实都解决别人的问题,这个问题可能跟你自己没有很大的关系啊。塞内加是斯多葛学派的三大代表人物之一,他就说过“哲学不是大众的职业,也不是为了自我宣传。它关注的不是言语,而是事实。它不是为了以一种有趣的方式度过一天,并消除闲暇时的无聊感。它塑造并建立人格,安排生活,规范举止,显示一个人应该做什么,一个人应该放弃什么,在一个掌舵人的控制之下,在危险的海洋中保持正确路线。没有它,没有人无忧无虑。一天中的每个小时都会出现无数情况,需要征求哲学的意见。”

他的仕途并不顺利,公元41年被流放科西嘉,科西嘉当时是蛮荒之地。他在那里很绝望,但脑子是清醒的,就写了一本书叫《论生命之短暂》,后来一纸调令,把他调回罗马,让他当尼禄的老师。但尼禄上台之后处死了塞内加,因为塞内加是尼禄母亲安排的,尼禄上台是被母亲一手安排,羽翼丰满之后要干掉“后党”。这个时候塞内加其实已经退休了,当大家知道塞内加要被赐死,家里人都痛哭起来,包括他的老婆、孩子、很多学生,还有奴仆。这个时候塞内加反而很镇定,关键时刻还是显出一些斯多葛主义者的本色,他怒吼一句:“你们学过的哲学都到哪里去了?”一个真正学过哲学的斯多葛主义者,就应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虽然这是人祸,由一位糟糕的皇帝降下来,但对斯多葛主义者一样是不可控的。这是古典思想中的命运感。他在书里写:“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斯多葛主义者认为,整个宇宙的发展大到斗转星移,小到我这一辈子怎么样过,背后都有逻各斯存在。即便对自己的人生,也采取一种近乎置身事外的看法,安心接受他的命运,坦然赴死。

如果不懂他的哲学,会觉得这话很平常,但是再回想一下,控跟不可控的这个世界的二分观点就不一样了。在斯多葛主义看来,过去已经定了型不能改变,未来影响力还达不到,所以对我们每个人来说,真正的可控的部分很窄,就是现在。

他还认为时光被各种娱乐活动所窃取了。这个并不是我们小学作文里面说的要珍惜时光的意思,娱乐活动的本质是一种透支,当你在娱乐的时候,很难做到全心全意。举个例子很简单,我们现代人刷短视频的时候,每一个短视频可能就关注几秒到十几秒时间,这个时候几乎所有的关注力都不在当下,而是在未来,而很快几个小时已经过掉了。斯多葛主义对时间的态度非常清楚:不要遗忘过去,不要忽视现在,也不要恐惧未来。我们能够控制,不该忽视的就是当下。

基于这样的一个立场,我把它叫做“极少主义”,和“极简主义”做区别,“极简主义”恰恰是消费主义的产物,而“极少主义”不是。它有一个观念跟我们中国古代人也很接近——万物皆备于我,这个“物”不仅仅指物品。塞内加在流亡时给自己母亲写了信,成为另外一本书《致赫尔维亚的告慰书》,书信当中也反映出作为一个斯多葛哲学家对幸福生活的思考。“幸福生活不需要什么优良的装备,这是自然的本意。每一个人都能使自己幸福,外部的东西并不重要,顺境和逆境都没有多大的影响。”“贪婪和奢侈会毁掉一切,维持一个人的生活只需要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从这里可以看到犬儒学派和伊壁鸠鲁他们身上那种极简和自足。斯多葛学派形成一种苦行,对基督教也是有影响的。

这个人生平更加跌宕起伏,他本来是个奴隶,而且腿有残疾,在很小的年纪就因为天资聪颖获得了自由,然后建立了一个斯多葛派的学园,又成为罗马皇帝奥勒留的精神导师。

爱比克泰德说:“哲学的开端是一种意识,一种对于自己在生活的真正重要的事情上的软弱和无能的意识。”这里软弱和无能怎么讲呢?这两个词都是贬义词,但是人首先要正心诚意,像到我这个年纪基本上要承认,人都是有软弱跟无能的,有些事情是我做不到的,有些事情是我不能掌控的,有些事情是我不能忤逆的。这个其实有点“知天命”的感觉,知道自己的界限在哪里。这种软弱无能并不是说不勇敢,胆小怕事,是知道自己不是全能的。他还说:“我要尽量管理好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由它们自己的主人去操心吧。 ”斯多葛派的话要细细品味,虽然看着都很简单,表面上是在讲财产,其实依然是在讲“二分”的问题。我们现在很多人操心的不是自己的东西,斯多葛主义认为第一个没有必要,第二个你也干预不了。这个时候就应该知止,不要让自己的心僭越过去。

还有一个话也非常有意思,“一个人所能丢的东西只能是他曾经占有过的东西。”经济学上有一个说法叫损失恐惧。很多时候,我们还没有得到,就已经担心失去它了,这样就会活在一种患得患失中。爱比克泰德每一句话,你代入一下都有很多人生的心酸血泪。

爱比克泰德认为世界是一个集市,“我们的状态就像上集市的人。牛与牲口被牵到那儿出售,大部分的人都在从事买卖。然而却有少数几个人,只是来看集市的,看看它是怎么运转,看看是谁安排它以及为什么要安排它?他为的是什么目的。我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集市’也是如此,有些人像牲畜一样只对他们的饲料感兴趣。因为对于你们当中所有操心财产、土地、奴隶,这个或那个公职的人来说,所有这些不是别的,只是饲料。只有为数极少的几个人是因为他们对观看的兴趣来参加集市的。”亚里士多德说过哲人的一个最高的追求,就是闲暇,静观这个世界。这也是我刚才说的斯多葛学派的那种若即若离。如果带太强的功利心,来市场就是想卖牛羊赚更多的钱,那不可能保持若即若离。哲学家想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运作的,但是他并没有想要从当中牟利。

爱比克泰德认为,人因欲受役。“请记住,不仅想要拥有权力和财富会使人可怜巴巴,屈从于他人,而且想要拥有平静、闲暇、旅行机会和知识,也都会让人显得可鄙,让人受奴役。”大部分人相对比较清高的人,前半句话肯定明白,但是后半句话怎么理解?就是那些想要平静闲暇旅行机会和知识也会让人显得可悲,让人受奴役。在疫情当中,很多人还是有很典型的中产趣味,无非是想要能够早起喝一杯咖啡,每年能够出去旅游一下,度个假,拍两张照,穿得美美的出去见个朋友。我们理论要彻底,这种追求其实都会导致一种虚荣,会反过来受制于被追求了的东西。庄子讲过“物物而不物于物”,这跟爱比克泰德讲的非常接近。

爱比克泰德认为,焦虑源于想要控制不可控。“当我看到一个人处在焦虑不安时,我就会对自己说,这个人想要的能是什么东西呢?因为如果他未曾想要不在他控制范围内的东西的话,那他怎么还会焦虑不安呢?”焦虑源自于一种妄念,如果你把你的控制力集中在你已经可控的东西上面,基本上不会焦虑了。能够喝到一杯咖啡,我觉得很幸福,喝不到咖啡,喝一杯凉水,依然甘之如饴。这就是爱比克泰德的人生哲学。

斯多葛学派的思想影响非常广,后来很多的学者、思想家、行动家,表面上没有斯多葛学派的标签,但是多多少少受到了斯多葛学派生活哲学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二十世纪美国神学家尼布尔说:“上帝,赐予我宁静,让我接受无法改变的事情;赐予我勇气,让我改变可以改变的事情;赐予我智慧,让我明辨两者。”

奥勒留一辈子是模范公务员,他像一个罗马的消防队员一样四处救火,因为当时罗马的处境是由极盛而转衰,四周蛮族入侵,暴乱频发,奥勒留四处征战。在很短的空闲中,他写了一本《沉思录》,像字条集一样一段一段的文字,有的就一行,最长也没有超过半页,非常适合现代人阅读。

奥勒留贵为罗马皇帝,他认为人生的最高价值应该是“宁静”,伊壁鸠鲁的思想在延续。我今天特地要把斯多葛学派拿出来说,因为觉得跟我们现代人的生活处境和心境非常契合。他们讲的或者倡导的一些东西,恰恰是我们现代人需要的。对我们这个烦躁的虚荣的社会,能够起到对冲或者治疗作用。

下面一段话是奥列留《沉思录》中的,我有个很好的朋友,说读了这段话之后,治愈了他的路怒症。我觉得很有意思。

“一日之始就对自己说:我将遇见好管闲事的人、忘恩负义的人、傲慢的人、欺诈的人、嫉妒的人和孤僻的人。他们染有这些品性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但是,我,——作为知道善和恶的性质,知道前者是美后者是丑的人;作为知道做了错事的人们的本性是与我相似,我们不仅具有同样的血液和皮肤,而且分享同样的理智和同样一分神性的人——绝不可能被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损害,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把恶强加于我,我也不可能迁怒于这些与我同类的人,或者憎恨他们。因为,我们是天生要合作的,犹如手足,唇齿和眼睑。那么,相互反对就是违反本性了,就是自寻烦恼和自我排斥。”

如果所有的皇帝都有奥勒留这样的胸襟就好了。他可能是历史上唯一一个符合柏拉图所说的“哲人王”的人物。

乔布斯2005年的时候在斯坦福大学有过一个非常著名的校友演讲,就引用了奥勒留《沉思录》中的话——如果你按照生活的每一天,都好像是你生命的最后一天那样活着,总有一天你会确信你的方向是对的。用我的理解把这个话重新讲一遍,这什么意思呢?大家想一想,乔布斯在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胰腺癌晚期,没有几天好活。我们现代人普遍对人生有安排和预期,比如说20岁时候干什么,30岁是干什么,退休之后再干什么……但是乔布斯说不对。通过想象人生的有限性,你会重新来安排优先排序。如果你要想做一个诗人,今天就写诗。

奥勒留提了一些方法抵达宁静。比如,生活中要有一点闲暇,要关注自己的内心:“如果不管别人心灵里进行着的是什么事,一个人便很难得不快乐;但是如果不密切注意自己心灵的活动,则必定是不快乐的。”不要太在意别人的流言蜚语:“绝不要去猜测别人的心里在想什么,琢磨别人心思的人从来不是幸福的人。”不要介入纷争:“不要介入马戏中的任何一派,也不要陷入决斗戏中的党争。要学会忍受劳作、清心寡欲、事必躬亲,不干涉他人事物和不轻信流言蜚语。”

《沉思录》中说:“人们寻求隐退自身,他们隐居于乡村茅屋,山林海滨,你也倾向于渴望这些事情。但这完全是凡夫俗子的一个标记,因为无论什么时候你要退入自身,你都可以这样做。因为一个人退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灵更为宁静和更少苦恼,特别是当他心里有这种思想的时候,通过考虑它们,他马上进入了完全的宁静。我坚持认为:宁静不过是心灵的井然有序。”

如何达到宁静?“把握当下”对我们现代人的启示比较大。拉丁语叫Carpe diem,我在《当柏拉图遇到卢米埃尔》那本书里也特意解释了这个词。喜欢看电影的朋友都知道一个美国电影《死亡诗社》,里面的语文老师基廷先生教过这个词。Carpe就是capture,抓;diem就是day。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理解,最差的翻译就是“及时行乐”,简直谬以千里。你再回想乔布斯引用的奥勒留那句话,想想明天就要去死了,今天干什么?这才是Carpe diem。所以绝对不能翻译成及时行乐,而是“把握当下”,或者用更心理学的说法——沉浸当下。这里给大家推荐一本书《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刚刚看到留言区有人提问题,斯多葛主义在当代有什么影响或者延续,从这本书当中多少可以看到一点。现在很多英美世界的通俗作家,包括阿兰·德波顿,他的底色都是斯多葛主义。波西格在这本《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中说:“仓促本身就是20世纪最要不得的态度,当你做某件事的时候,一旦想要求快,就表示你再也不关心它,而想去做别的事情。”

我们很多时候心不在焉,并不是因为我们时间不够,也不是说我们在赶别的忙不过来,就是我们内心的这种心理结构已经出很大的问题。我们很多人都能够体会到小时候做事情非常投入,以至于物我两忘,现在心理学会把它叫做心流状态。不同的哲学流派,包括斯多葛主义,以及宗教的修行的方式,都是非常看重这一点。这恰恰是我们现代人失去的一种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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